清晨五點多,在一片晨霧與微光中整理菜圃菜園。看著五個星期前種下的菜子,現在終於有點抽高了,但旁邊的雜草也不遑多讓,長得密密紮紮的雜在菜苗中。一邊除草,一邊哼唱著陶詩,「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又想著幸得今人拿鈔票即可換食物,否則巴望這些小苗變成盤中飧,我可能早餓死了。想著想著我又領悟起另一件事,從前會很輕易的隨著大家嘲笑故事中那個「揠苗助長」的農人,今天如果我是一個餓著肚子的農人,捱過這個月不知下個月的糧食在哪,那我也有可能把苗拔一拔讓它長高點,有點心酸!
我望著小菜苗興嘆的情景不是唯一,千百年來面對旱災飢荒的農人都是這麼過的,陶淵明也是。
中國的大文人中,蘇軾及陶淵明應是挺受當年國立編譯館的老師們鍾愛的文人吧!從國中到高中一路讀來,他們的作品出線的機率還真不少。想到陶淵明就想到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飲酒詩,歸田園居,這些朗朗上口的詩詞,傳頌千餘年,寫進中國人的性格中,融入中外研究漢學的文人作品中。表面是田園樂事,骨子裡卻是中國文人的耿介性格與申訴亂世不仕的情操。質樸的詞彙,平實的記載著詩人的生活與想法,逐篇讀來,淚眼婆娑,霎那間覺得詩詞文字不是舞文弄墨的工具,這裡傳唱的是人類的情操與情懷,它將一顆顆傷懷的心串聯起來,從古到今,從東到西。
過往只知淵明幾次出仕又辭官,很豪情的說(我認為)不為五斗米折腰。這也成為千百年來中國士子的夢想,實則呢﹖上有老母,下有妻兒,(淵明有五子,曾做責子詩,殷殷教誨,盼他們成才),負擔不可謂不重。責子詩中說自己「白髮披兩鬢,肌膚不復實」,顯出他擔心的是,自己已呈老態,而子尚未成年。
幾次出仕也因母老子幼,但身處亂世,政治不清,兵禍不息,又怎能有所作為?不如歸去,長耕田野,眷守家園。
家貧,賴以寄居的茅屋又遭大火燒個精光,那年他四十歲。
曾經,青黃不接,餓著肚子乞食。真性情如此的淵明記下了這一段不以為忤。我腦海中浮出一幕,衣著破舊的老詩人,拄杖行行至村里,敲開了一扇門,拙言不知何以啟齒,主人看形影也知,相持入內,不僅招待飲食,還置酒款待,相談言歡至日夕。以下原詩。
「飢來驅我去 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 叩門拙言辭 主人解余意 遺贈豈虛來 談諧終夕日 觴至輒傾杯 情欣新知勸 言詠遂賦詩 感子漂母惠 愧我非韓才 銜戢知何謝 冥報以相貽」。
淵明老年時對飢餓的感覺定不陌生,他作了幾首關於飢餓與貧士的詩,其中這首「有會而作」,讀來不禁讓我紅了眼。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
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
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
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
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
嗟來可足吝,徒沒空自遺。
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
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
存糧已吃完,新穀卻還未熟,遇上災荒,今年的收成肯定不好。年幼時家境就不好,老來又常常飢餓,有菽麥可吃就很羨慕了,那敢想甘肥呢。子思一個月吃九頓飯,我卻連九頓也沒。……昔者黔敖施粥,感念他的好心,對蒙袂者則深以為憾,黔敖已經道歉了,為何還不吃呢?就這樣白白餓死………。
至此終於了解,從古至今,蕭統,杜甫,蘇軾,一路走來至國立編譯館的老師們為什麼那麼喜歡陶詩。對我而言就一個字,「真」。他的詩帶我們重返當時的情境,腦海中真的有那個意象出來。日本電影大師黑澤明「六個夢」的最後一段也有桃花源記的味道。陶詩給人的感動就在於此。
參照,時報出版,「南山佳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