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30日 星期二

外祖父的紅眠床

童年時見到外祖父的機會本就不多,因母親遠嫁南部,生了幾個孩子後,生活困頓的同時,也阻隔了她回家鄉探望父母的機會。

最後一次看到外祖父,他已是一個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了,就著老房子陰暗的光線,看到外祖父躺在他的紅眠床上,他的臉頰消瘦眼窩深陷,揮著一隻無力的大手招呼著我們,記憶中那時我才五六歲,還在唸幼稚園,媽媽要我們上前跟祖父打招呼,久未見祖父,才乍見又是在這種情況下,只能躲在媽媽身後怯生生地問祖父好。

印象中的外祖父有著高大的身驅,大手大腳的,很瘦,是農人的精瘦。祖父話不多,有大家長的威嚴,他是長子,也有長子寬闊的肩膀,扛起一家的重責大任。外曾祖父很早就過世了,做為長子的祖父,也很早就肩負重任了。

祖父和祖母共育有七個女兒,兩個兒子,那時的農家,都是多產的人家,人多好做事,可以想像未分家前的祖母,光是要煮一頓大家庭的飯有多費事。

長年在烈日下工作,祖父眼睛提早退化,在農田裡工作,被刺給刺傷時,眼睛看不到刺,只能倚賴媽媽來幫他拔刺,被烈日曬傷的肌膚,脫皮時皮膚發癢,也是媽媽幫忙拔掉背部的死皮,工作一天回來,媽媽趕快打水給外祖父洗臉,媽媽雖不是外祖父得力的助手,卻是外祖父貼心的小女兒。

祖父除了種田外,還趕牛車,媽媽說那時汽車還不多,運送農產品會用牛車,牛走的慢,路上又吃又拉的,清早出門,中午才到,卸了貨,傍晚才能回到家裡。

外祖父過世時才五十多歲,他在他的紅眠床上過世。這張紅眠床陪他及祖母走過青春,走過盛年,走過人生的最後一個階段,他抬眼看著他熟悉的床,床頂,櫃子,眼睛轉到他的家人,用眼神跟大家道別,子女孫子環侍在他身旁,沒有醫院的電子儀器,沒有急救過程,他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回歸祖先的境地去了。

媽媽和她的兄弟姐妹們商量著如何辦理後事,這時的祖母一個人不說話不吃飯,蹲在門邊蹲在牆邊蹲在任何一個角落,默默的流淚。在祖父的威嚴下,她向來不是家裡的家長,過去不是,未來也不是。家中的事務都是子女在發落,此時的她就只是哭,哭這個曾讓她的人生有快樂,有悲苦,有忙碌,有冷清,她一輩子的喜怒哀樂都被他牽動,而此時,他卻先她而去。

媽媽說,人死後第七天會化成任何一種生物回來到他的家裡,他回來尋找他的親人及他熟悉的環境。到了第七天,果真有一隻黑色的蝴蝶飛進屋子裡,牠繞著客廳飛了一圈,最後停在牆壁上,我好奇地望著這隻蝴蝶,牠真的是祖父嗎?盯著牠瞧了一會,外面表兄弟姐妹呼喚我出去玩,等我玩回來,蝴蝶已經不見了。我悵惘著,沒有說聲道別。

牛車路

“人只有在倒空自己時,才會讓過去的時光一幕一幕的在眼前出現,這誘發你回到過去的鑰匙,可能是一種味道,可能是某種場景,也可能是一種氣味,你的過去不曾消失,它只是被你鎖在某個記憶的匣子中,等待著某一天或某一刻被引發出來。”

牛車路
小時候,除了大馬路是柏油路外,鄉間小路,住家前的道路都是石子路。小朋友在小路上奔跑,遊戲,騎腳踏車不小心跌倒了,皮肉可是很痛的。那時的小朋友斯斯文文的除外,常見得是膝蓋手肘擦傷,尤記得我的膝蓋就跌過很多次,每次跌破皮時,路上的小石子砂子陷在肉裡,後續清傷口時說有多痛就有多痛。

某一年,跟媽媽回外公外婆家,外公家在苗栗鄉下,外公務農,有時也牽牛車運貨。重點是,玩伴很多,鄉下可好玩了,表兄弟姐妹對我們這些城市鄉巴佬花樣盡出,掏小鳥,抓鳴蟬,釣青蛙,我每天都跟在後頭,看看大家在玩甚麼。

一日,要出門玩時,發現鄉下的玩伴都是打赤腳的,他們也慫恿我把鞋脫掉。出了門,走在大太陽下石子鋪的牛車路上,才知道燙腳,但好強的我,不肯回頭,硬是跟大家一起走下去。一路上又是跳又是墊腳尖,路旁邊有草就踩在草上,有同伴好心建議我,可以踩在牛糞上比較不那麼燙。那時路上的牛糞還真多,有的都乾成餅子了,踩在乾乾的牛糞上真的很舒服,我專心找著牛糞餅子走,但經驗還是生疏,不意踩在一坨不怎麼乾的牛糞上,舉起腳來,沾滿了牛大便,小朋友圍著看哈哈大笑。

哎!至今只記得,那個午後,在赤烈的陽光下,蒸騰的牛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