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日 星期五

汝窯


每次拿出這一對仿宋汝窯茶杯,心中總有許多掛念,不知這茶杯的原主人是否安好。

剛搬到這個社區時,很多東西都是新奇的。這社區坐落在平原與山交接的地方,前面可以俯瞰一個很大的都市,後面則有山的包圍,享受都市五光十色的夜景之餘,還擁有山林的擁抱。這社區自完工到我搬進來住約有十五年光景,園子裡有各式各樣的花草,還種下很多樹,十五年的時間可以使庭園景觀變得成熟美麗,尤其是樹。住在這樣美麗的社區中,每天早上我都不急著起床,喜歡窩在被窩裡享受晨間冷涼的空氣及樹梢枝頭小鳥的喳喳叫聲。此時太陽還沒爬上後面的山頭,天空是灰濛濛的,有時還帶一點霧氣,躺在床上,透過落地門,清晨可看到對面的山頭浸在雲霧裡,晚上則可以看見美麗的星空。時間還早,社區裡已經有人在散步道上散步了,大部分的人都是低聲低語地說話,但有一對夫妻的聲音總是高亢些,而且帶著一點火氣,實際上,先生總是沒說話,只有太太的聲音,說得又急又快,我想他們一定有一些憤憤不平的故事。

這社區的人都愛花草,雖是公共的花圃,有些人也會自掏腰包給四季換上不同的草花。圍牆外後山的山腳下也有一些花台,是當初建商設置的,但一陣子沒人管,長出了芒草。我接手了這一塊雜草地,向管理室借來鋤頭,把花台整理出來,種下一些草花,自家的廚餘也拿來做堆肥,揮汗之餘,心中歡喜,有一塊土地真好,哪怕只是“一小塊”。

一日我在整理花圃忙進忙出時,聲音的主人開口了「花草長得真好啊!」。我回頭一笑,是那位太太,灰白短直的頭髮,戴著眼鏡,身材略胖,穿著講究,約莫六十歲上下,表情帶著屬於他們那個年代讀書人的矜持,寒喧了幾句,她繼續散步,我繼續種花。

碰了幾次面,但都只是點頭寒喧,有時跟社區裡其他人在一起說話,她打旁邊走過也想插入一些話題,但總不投機,等她走了後,有人說她的精神有問題。

一日她邀請我去她家坐坐,我說好,找個時間吧,兩個都不忙的人也好一陣子才終於去她家了,因為對她並不熟,所以我總是謹慎而客氣的。

去到她家,看到在公寓的樓梯間堆置了很多雜物,多是書籍雜誌,還有一台古董型運動健身腳踏車,看到我在看這台健身器,她說這台健身器可以一邊踩腳踏車,一邊製造涼風。進入室內,發現她們家的佈置非常雅緻,顯出女主人有她風格及一致的想法。家中的傢俱多為仿古的造型,我注意到窗簾是素白的棉布,她說這窗簾布是她去布店剪的,再找人做,因為她不喜歡現在窗簾店的布都太炫了。坐計程車到市區剪布作窗簾,下一趟又坐車拿回窗簾,對家的佈置,她很有她的堅持。不是挺大的房子,三房兩廳的格局,小小的陽台上種滿了花草,但不善照顧,有些已經快枯萎了。

隨意地聊著天,我看到牆上一幅細心裱褙的圖畫,由畫紙的顏色看來,應是很久以前畫的了,那是一幅幼稚園年紀小孩的畫,畫中蜜蜂蝴蝶的特徵被不成比例地放大,顯出可愛的姿態。另一幅圖畫則是比較大年紀兒童的創作,筆法較熟練,主題是一把大提琴的上半部,一隻手垂掛在琴的握把處。

她說她和她先生都是在國內唸完大學後,才申請出國唸書,(從鄰居那兒知道,她是國內某知名大學文學科系畢業的)。我一邊喝著她從法國帶回來的花茶,一邊生硬地唸著袋子上的法文,她接過袋子看,流利地唸著上面的法文還向我解釋內容,腔調非常柔美,就像我們那個法文老師一樣。

她說在她女兒還在唸高中時,她先生向他服務的公司(一家美國非常大的公司)申請退休,接受國內一個大型計畫主持人的職位,風風光光地回國為祖國效力,當時還獲得總統及行政院長接待(有照片為證)。但國際情勢多變,政策的大轉彎誰也料不著,計畫停了,主持人也做不下去了,原計畫人馬被轉到另一個民間公司,民間公司重新整編,有些人員就被裁撤了。就這樣一路踉踉蹌蹌地轉戰其他工作,房子買了又賣,從美國帶回來的老本也蝕掉不少,現在靠著美國的退休金及先生在某大學兼課過日子。

話鋒一轉,她說前一陣子她跟先生跟團去法國玩,一路上她先生一直喝著法國紅酒喝得醉醺醺的,她叨唸著,擔心她先生的身體。她要我看她在南法買的床罩及枕套,一套白色,一套淺紫。我到她房裡,看著那鋪在床上的罩子,顏色一貫的素雅,還有立體的花飾,跟我在菜市場買的一套400元的貨就是不一樣。(我沒問她價錢,也不想問,這些年來,經歷了職場人生的起落,對物質的渴望降低了很多,但我不會說別人奢華,因為自己也曾奢侈過,實際上,心理總覺得奢華沒什麼不好,貴的東西有貴的價值,更何況可以養活很多藝術家和設計者,倒是浪費就不好了,也因如此,我們家的衣服毛巾總是穿破了或透明了才拿去當抹布)。

當她還在說著話,我看著她的臥室,小小的房間,沒幾件傢俱就快塞滿了,好玩的是,她房間裡的衣櫃像早期家裡用來放菜的菜櫥。目光一轉看到五斗櫃上放著她女兒的照片,「這是你女兒嗎?」我問,見我問到,她說起她女兒的故事來,我看著照片,大多是兒童時期及中學時期的照片,照片中的小女孩,笑得好燦爛,讓人覺得她是一個聰明又有自信的小孩。

跟一般留學生的孩子一樣,她女兒也是在美國出生,受美國教育,現在在唸研究所。她說她女兒自小就非常自動,不用怎麼教,就知道該怎麼做。興趣很多元,還曾跟朋友組了一個樂團,她是拉大提琴的,小小年紀就很有勇氣,曾經為了樂團要到外地演奏,到處張羅,還弄了一台大巴士來,載大家去演奏。

聊著聊著,我說該告辭了,要回家煮飯了,她說再來玩。

一日當我躺在沙發椅上翻著紅樓夢,電話響了「在忙嗎?」,我說「我在看書。」「看些甚麼書?」「紅樓夢。」「啊!年輕時看過,要不要來我家坐坐?」猶豫一下,我說,「好啊,一會兒過來。」

這次去她家,她跟我說起她的家世,她的父母親是大陸過來的,父親當年是開飛機的,當國民黨撤退到台灣時,他爸爸一天到晚開飛機負責後送。她家早年家境還不錯,供應孩子唸書都不成問題,但自從父親過世後,家道中落,她只知道母親有時會賣一些東西勉強維持生活。她大學畢業到跟她先生結婚這一段,她沒講,也不敢擅自揣測,只知道她先生在美國一家很大的企業上班,領有豐厚的薪水。她說早年她花錢是沒算計的,因為也不愁沒錢花。女兒長大後,曾經跟她一起去逛街(shopping),她衝動之下買了珠寶,隔天她女兒就把它拿去還給店家,她說她女兒就是比她理智。

她說她們離開美國的時候把美國的房子賣了,要是當年不賣就好了,現在聽美國的朋友說,美國的房價漲很多,她當年把房子賣了時,才得30多萬美元。結果賣了美國的房子來台灣買房子,也沒住多久,工作又換了,只好把房子賣了。來到這個社區,當初跟建商買房的時候,價錢還挺高的,怎知臺灣的房地產瞬間價值就崩下來了,因為供過於求的關係,已屆退休之年,還背著房貸,想回美國也回不成,在臺灣的生活又不是沒有壓力,有點無奈的味道。

她說,當年她先生就是太傻,好好的美國生活不過,放下一切說要為祖國效力,結果弄成這樣,當初媒合的人及主其事的人,今天都避不見面,我看著她,有太多的不甘心及放不下,這就是她每次在散步道上所以語氣高亢的原因。

我思索她那句話“太傻”,什麼叫傻?,理想與實際已不一致,卻還是執著於其上的叫“傻”。的確,老一輩人的執著比較多,執著於國家、黨團、傳統。「忠黨愛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天大地大母舅公」,「父母在,不遠遊」,種種執著,捆著自己也捆著別人,猶如夏天裡裹著冬衣,夏天雖熱,但想著冬天的寒冷,仍不願解下冬衣,最後將自己熱昏了。

人喜歡“忠”,忠也是一種執著,人的一生要忠於誰呢?忠於國家這個大目標,結果被國家裡的人給出賣了。忠於傳統,結果被傳統的思想言論所捆束。人說我總得找個目標來“忠”一下,否則就像遊魂一樣飄浮不定,於是有哲人說了,「那就忠於自己吧!」,但人又說了,不成,我自己是誰我還搞不清,怎麼忠去。唉!想到那兒了,岔題了!

回過神來,她說再一陣子,她和她先生要去埃及旅遊,他們已經向旅行社報名了,因為這次要去比較久的時間,她問我可不可以幫她看看花草,每隔幾天來澆一次水,我說沒問題。

在臺灣經歷一次大颱風後,她從埃及回來了,在散步道上遇到她,她送給我一個小紀念品,我問她這次去埃及如何,她不再報怨她先生喝酒的事,想來埃及大概沒酒可喝,但她說除了金字塔沒甚麼好看的。

隔了一陣子,她打電話給我,要我幫她一個忙,到她家一趟,我說「行」。到了她家,她拿出一疊文件,這些文件是她過去幾年一直在作的事,申訴,申訴,再申訴。裡面有致某某立委,致某某高官秘書的信函,還有一些照片,但顯然過去這些訴願都沒什麼結果,這不是白色恐怖或228,主題也不夠聳動。她請我幫她用電腦打一些文書,她說不排除走法律途徑,我想如果要打官司,走法律途徑應該要不少錢,而且告的是國家,贏的機會有多少呢﹖但我跟她還不是很熟,不到勸她的程度,只能接了手稿回家敲鍵盤。

我很快的把打好的稿件給她,隔幾天她要我再加印一份,又隔了幾天她拿了一個盒子說要送給我,又說最近要她女兒把美國的基金處理處理,而她和她先生有可能回美國買個小公寓,我只能在心裡祝福她心想事成。

之後,我到其他縣市處理事情,一陣子不常回去。之後,再回這個社區,總覺氣氛變得冷清了,散步道上散步的人也變少了,一日傍晚,我站在A太太家的大樓樓下往上看,看她們家有沒亮燈,燈總是暗著,陽台花架上的花全沒了,只剩幾個花盆晾在那裡。一位太太從一樓走出來,之前曾經一起在社區內掃地認識的,她問我在看甚麼﹖我小心地問她,「A太太還住這裡嗎﹖」她說不住在這兒了,聽說精神有問題,住院去了,我回了一個知道了的表情,不想多說甚麼地走了。

我握著這只仿宋汝窯的杯子,心中百味雜陳,杯子的造型古雅,色澤溫潤而內斂,買它的人品味自是不俗,但她現在可好,有沒有回美國,美國政府會照顧她嗎?想著她的故事,想著她所說的“太傻”,唉!其實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太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