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爸爸
雖然說一個家族裡面總會有許多的爭執與是非,但是我還是要說出我對父親的感謝。父親從不打小孩,他說要用民主教育。父親從來不強逼我們念書,考好成績,但是總是會帶著孩子去書店讓孩子挑他們喜歡讀的書。在閱讀這一塊,父親是從來支持的。 藉著閱讀,我進入了另外一個人生領域,藝術人文宗教科學歷史旅遊....,只是很可惜的,這個領域卻不是我的父親和母親可以觸及的。記得第一次讀紅樓夢,父親跟我說這是一本邪書,但這也只是他的理解。
父親出生於湖南湘西的農村,跟著國民政府來臺。活過了大部分的二十世紀,以及一部份的二十一世紀,九十九歲,世界上的人,很少人能到達這個年歲,但這也展現那個時代人所特有的生命韌性,就好像林黛玉與劉姥姥, 我想我就不用繼續比喻了, 我猜未來我大概也活不到我父親這個年紀。
興兒的故事~~
民國13年,西元1924年,農曆3月13,一個小男孩在湖南湘西澧縣附近的一個農村誕生了,彼時的湘西人是如何迎接他們的新生兒,如何歡慶?他們吃什麼?用什麼?如何包裹嬰孩?如何養育小孩?要了解那個時代湖南鄉下的背景人文,可以參考沈從文的從文自傳以及湘行記。
中國早期農村鄉下,他們高興地迎接一個小孩出生, 他們會用適當的方式寵愛小孩, 也用適當的方式管教小孩, 因為小孩子是他們的希望, 是他們的依靠,更是生命的寄託,及意義的來源。
小男孩取名叫周以興,幫他取這名的老師,一定是讀過書的人,因為這三個字是有典的,”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史記
全家族高興地迎接這個小孩子的到來,因為這個小孩子是他們家族的長孫。小孩的小名就叫興兒,入學後,取字希武,號郁文。那個時候多的是小孩,不是號希武,就是希文,可能有時代的背景意義。
按照以前中國舊時代的古禮,最大的小孩會送給自己的父母教養,興兒懂事以後,就是跟著自己的祖父一起睡覺,晚上他會抱著祖父的腳,幫祖父暖腳。
在那個時代,軍閥割據,兵馬倥傯,幽居在湖南鄉下一角的興兒,還是愉悅地過著屬於他的童年。湖南多水,興兒也愛去游泳,每次被人抓包他又去泡在水裡面的時候,回家就要挨打。然而,大部分的時候,他是被爺爺奶奶媽媽叔叔們寵愛的小孩,被寵愛的印記,直到他年紀老大之後,還是可以看得出來,興兒非常的自我,而且他也總是回憶湖南鄉下,他童年的那段快樂的日子。
興兒三歲時,爸爸就從軍打土匪了,因為戰亂,對很多湖南的年輕人來說,從軍從來不是陌生的工作,沈從文也曾經在軍中服務過。
一如中國南方的很多家族,都是從北方過來的,興兒的祖上應該也是來自中原地區,輾轉遷移到湖南澧縣附近的鄉下,祖上經營著一些農地,家裡有請長工。興兒小時候,要去上學的時候,還有長工背著去學校上學。再大一點,就離家到縣城裡面去讀中學了。
興兒跟著國民政府輾轉來到台灣後,在往後思念故鄉的生活,他片段的講出對故鄉的印象,他故鄉的蓮藕,有胳膊那麼粗,魚長得很大,媽媽總是留著一碗飯,等他回家來吃。
小時候他們家是住瓦屋的,自從一個農民協會來到他們村裡把他祖父抓去望中央,綁在高腳凳上,不給吃喝,直到家裡人用籮筐把床底下的銀元挑起了給農民協會的人,他祖父才被放下來,但自此他們家就破敗了,搬到茅屋住。
興兒高中畢業,很自然地加入了國軍,去打日本人。他加入的軍種是青年軍,這是一撥 國民政府號召的十萬青年十萬軍。從軍後 興兒一生難得的一次壯遊就開始了,他最記得他在新疆的星星峽駐軍過,農曆15,星星峽的月色多美呀!皎潔的月光照在峽谷裡,天地悠悠。新疆的壯麗,給這個讀了很多古詩詞的青年, 升起了一股生死契闊的情懷。
朗朗上口的詩句,什麼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天長一色。偶爾興兒也會唱一段段京劇,然而 這些他只能獨自欣賞罷了,台灣的家人一點都聽不懂戲曲。
興兒的字也寫得不錯,早些時他會拿了一個大墨盤研著墨,寫上幾個大字, 最多的時候,是幫子女的課本上,寫上他們的名字。他挺喜歡陋室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這些大概都是他以前塾裡的老師念給他們聽的吧!當年的懵懂頑童,在中年以後,陪伴他的中國情懷,也就只剩下這些詩句了。
興兒是一個怎麼樣的小孩呢?據他自己說,在學裡念書的時候 他的字寫得好,老師稱讚他,同學忌妒他。有一回他穿著 奶奶幫他縫製的新衣到學裡去,被忌妒他的同學把衣服都給抓破了。
國民政府撤退到台灣以後,最先整肅的是人民的思想問題,白色恐怖,這一波的整肅不管是台灣人,或是來自大陸的人,興兒也被牽連進來了,原因,據他自己說,是被人密報了,密報者,後來興兒也知道了,據他自己分析 ,是因為這個人曾經向他借球衣,而他不肯借給他。
興兒被監禁的時候 還自己刻鋼板 印陳情信。( 這裡面沒有講,是誰給他的鋼板,幫他傳遞這些陳情信)。他終於無事被放出來了 ,但是軍隊裡也待不下去了, 這些事造成他日後人生,很大的挫折。
離開行伍,沒有故鄉親人可以依靠的興兒,就只能靠著關係找工作,他唯一的關係就是湖南的鄉親與袍澤情誼。
他先在台南的一家紡織工廠當警察巡佐,紡織工廠老闆的姐姐,姐夫盜賣工廠裡面的倉儲物資,被他發現,警告無用,最後不知道是紡織工廠先倒,還是他先離開。然後又到了屏東菸酒公賣局當保安警察,在這裡,他又去唸了中央警官學校。
十年後,他轉調到高雄唐榮鐵工廠當保安警察分隊長,拜台灣戒嚴之賜,他當的保安警察輕輕鬆鬆,而且也沒有人鬧罷工,最嚴重的一次事件,則是他抓了在菸酒公賣局裡聚賭的人,讓這一個工人失了工作,結果全家搬到他自己的家裡來,他的子女好奇的盯著這個搬進來的一家人,最終還是被勸離了。
在工作場合,他雖然抓聚賭,可是在私下裡,在家裡,他卻很喜歡聚賭,也就是打麻將,不知道誰還加了衛生二字。
此後興兒的一生,除了工作,吃喝拉撒睡以外,就是沉迷在麻將桌上,混然不知有股市狂飆,當然也不知道有股市崩盤,也不懂得投資房地產,當然也是因為沒錢,錢都輸在麻將桌上了。
雖然如此,興兒的四個孩子還是長大了, 過去的戰爭,播遷,族群的融入紛爭,白色恐怖,生存競爭種種紛擾,已經停留在興兒的記憶中,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只道天涼好個秋。興兒只能把頭埋在牌桌上更深了。
如果說人生只能耗在麻將桌上,我們只能說興兒很可憐,因為他實在不知道怎麼玩,不懂如何玩 ,而更可能的是,借麻將桌打發悠悠的歲月,逃避對故鄉親人的思念,以及生活中繁雜事。早期讀的那些古詩詞也都扔掉了,因為那些東西對他來說,可能只是賣弄,稱不上喜好與熱愛。人生匆匆,興兒已經滿98歲 ,在中國人來說是99歲了。此刻,我無法祝他生日快樂,然而最大的喜悅,已經不是來自於塵世,而是來自於他童年的夢,被爺爺奶奶疼愛,被母親呵護。
人生如夢,能活在快樂溫暖的夢裡也不錯。
註,興兒因中風引發失智,臥床六年。2022年生日後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