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間公寓房子，種在甄仕尹大道上，我們所在的這個地區，原本是一個小城市的外圍地段，沒什麼人煙，然而當年在這個荒涼的丘陵地上，一個大學被建立起來。老一輩的人都知道，早年這兒是荒郊野外，有一些零星的墳墓殯葬用地，正因如此，這個大學還能找到足夠大的土地興建一座大學學園。在人口越趨密集的地區，活人的住宅用地尚且不夠，因此祖先們也只好遷居了。當道士作法求過平安後，一些大學的建築物就興建起來了。幾年後學生們來了，為這片原本荒涼的土地帶來歡顏笑語，他們在校園裡生活，上課，學習，交友，搞社團，尋找未來的伴侶。大學裡的學生來來去去，度過他們青春嬉鬧帶點愁煩的年歲，至於這個地區原來是什麼地區，是不是有祖先的靈魂在附近晃蕩，他們可也不是那麼在乎。他們喜歡帶點傳奇哀怨的故事，譬如校園人工湖鬧鬼，或美麗女鬼生前為情捨生的故事在宿舍裡傳誦不休。至於平淡地度完一生年歲，躺在土地裡的先人們，他們不是那麼感興趣。
大學入駐後，這附近開始有了一些房子，也做一些大學生們的生意，但學生們還是比較喜歡山下熱鬧的市集，他們成群結伴地騎腳踏車或走路穿過一條密林小徑，穿過友校的蜿蜒小路到山下的市集去。這市集雖不大，但對學生來說也是好的了。夏天裡賣豆花賣綠豆湯賣冰品的生意特好，吃膩了學校裡的伙食，山下也賣套餐簡餐，這對學生來說算是打牙祭了。冬天裡的火鍋在這以冷風為名的城市裡生意也非常好，除此以外，花點錢請請心儀的女孩吃頓較為奢侈的飯也是有的。有些幸運的男學生交上了女朋友，過了花前月下的四年，至於那大學四年都打著光棍的男學生們則會覷著小攤上漂亮的姑娘們趕著叫「××西施」等的綽號，藉以過過乾癮。
認真說來，這附近興盛熱鬧起來還是因為就業機會增多的關係。一個大型的工業區在附近興建起來，提供數萬個就業機會，又搭著上一波股市房地產的順風車，這地區就越來越熱鬧了，各式的公寓大廈開始興建，我就是那個時候被蓋起來的。預售時，賣得不是很好，但建設公司的老闆認定這個地段的潛力，縱然賣出戶數不多，還是開始動工，到了結構體完成時還有將近五分之三的房子沒賣出，於是老闆請人發售屋廣告，因為是小公寓，不是什麼大豪宅，老闆印的廣告非常簡單，沒有照片，沒有天花亂墜的文字敘述，就只是一張紅色的影印紙上印著房屋平面圖及面積設施。這樣的廣告單在信箱、汽車雨刷、機車籃、腳踏車置物籃裡亂塞，有人直接把它從被放置的地方抽取出來往地上一丟，經過陽光曝曬雨露浸潤後，廣告單褪成淡粉色了。
一日一個女子下班後在這條巷子裡漫步，這是一個清朗的黃昏，她一邊走路一邊沉浸在小巷子的靜默中。她在學校裡的一個實驗室上班，與剛退伍的先生在附近租屋居住。像一般的年輕人一樣，結了婚以後也很想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為了這個夢想她已經努力地存了很久的錢。除了一份工作外她還兼了兩個家教，那時的大學生為了補貼生活費常常是這麼做的。雖然手邊的錢不是那麼充裕，但她和先生自學生時代就到處看房子，他們騎著機車到處走到處逛，把這一個小城市及附近鄉間的新建案都看過，一間好房子是看出來的，多看多比較總可以找到合意的房子，這女子是這麼認為的。每次去看房子，站在售屋中心的樣品屋前，總有美好的憧憬在眼前展開，她喜歡享受這種愉悅，就這樣他們看過臭水溝邊的房子，高壓電塔旁的房子，整個社區在斜坡上，對面的山坡上還種著很多的墳墓的房子，房屋格局動線奇差的房子，在那個股市狂飆的時代，真是什麼樣的地段，什麼樣的環境，什麼樣格局的房子都被蓋了起來，他們看來看去知道這都不是他們要的。
像他們一樣的年輕人在這個區域還有好多，他們都是離鄉背井來這兒念書或謀求一個好工作的，以這一對年輕夫妻來說，他們的兄弟姊妹們也都離開原本居住的家鄉到處找工作，因此故鄉城市裡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家裡就只剩老人家了。
閒話且住，我們且說這日這女子下班後在巷子慢慢地走著，她看到地上一張房屋廣告單，於是把它撿起來看，她先瞄了瞄價位，看了看坪數，很平易的價格，或許還有點議價空間什麼地，她把廣告單帶回去，想等她先生下班回來後跟他商量看看。
經過一番討論，算算戶頭裡有的錢，她拿起電話打給建設公司約著看房子，當她提起價位是不是能再優惠些，建設公司的小姐說這已經是很優惠的價格了，附近某某建案，她們的價錢更高，公設的比例也高。女子想起當年也曾去看過這個建案，當問起貸款成數時，售屋小姐倨傲的說來這兒買房子的人，很多都是捧著現金來買。有的父母看了這環境好，考慮都不考慮，一出口五六百萬甚至高達千萬的現金就幫孩子買下一間。女子無法想像，她畢業後省吃儉用還兼家教存的錢僅能湊足一間小公寓的頭期款，動輒五六百萬的數目，以她每個月的薪水要存多久才能到達這個數字。
議了不多的價，女子與她的先生終於訂下了一間小公寓，也就是我。折騰了半天我終於上場了，我是一間小公寓，面積雖然不大卻被隔成三房兩廳兩衛浴的格局，讓人覺得奢侈的是，雖然面積不大，我卻有著前後陽台以及明亮的採光，天知道我有多棒，這是看了很多房子後女子得到的心得，這也是她人生裡第一次擁有那麼大的資產。簽約後不知有多少次的黃昏，在建築工人下班後，她摸黑進到工地，來到她所購買的樓層裡，站在那兒夢想，她很愛夢想，這是支持她的人生一路走來始終不氣餒的原因。房屋完工過戶後，她邀請她的親人一同來慶祝，她先生的母親也就是她的婆婆從南部上來，看了房子後讚嘆地說，現在的年輕人很快就可以擁有房子，在她那個年代，年輕人結婚後大多租房子，要不就是住宿舍，因為那個年代沒有那麼多興建中的房子，也沒有那麼多選擇，要住新房子大都要自己蓋。
日子悠悠地過，在我這兒，他們創造了不少回憶，不上班的日子裡，廚房裡，常能嗅到女子為他先生煮過的各種餐點的氣味。自從有了自己的小廚房，他們也開始學做菜，看著電視裡播放的各種烹調節目學習做菜，他們像是遊戲般地試過各種料理。為了尋找食材，逛過各種市場，採買新鮮的食材回家玩，曾有的最大困擾是選食材的學問，女子曾買過會苦的筍子，長了粗纖維的絲瓜，泡水後隔天就爛的青菜，不夠新鮮的蝦….。撇開這些擾人問題，他們也創造他們自己的家庭食譜。這個時期的台灣，拜工商業發達之賜，台灣人又愛新奇美食，於是乎各種菜色調理就被引進台灣。除了中國人本就愛吃的米飯炒菜外，春天秋天裡，他們調理著各式義大利麵。夏天時，清爽酸辣的泰國菜就上場了。冬天，當窗外吹著呼呼的北風，室內則是熱騰騰，冒著蒸氣的火鍋。
他們在前後的陽台裡，種下各式花草，連屋內都擺下兩盆大盆栽，女子傍著盆栽坐下說：「這樣我就有坐在樹下的感覺。」夏天裡，去市場逛時，看到賣野薑花的農民，也會買下一束野薑花，換取一個禮拜的芬芳。
書房裡兩面落地大書櫃，是他們的最愛。剛搬進來時架上還空著一大區，後來陸續填滿。讀書讓他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經由它，他們彷彿可以在異次元的空間與作者神交。文學哲學是女子的最愛，男子則更廣泛的涉獵自然科學科技國防歷史。書房裡種種想法及議題在此激盪，有很多爭執，也有很多心得，奇怪的是，美好的感覺總會留下來，其他的不和諧總是被忘記。多次的爭執也慢慢磨合出一些型式，知道彼此的底線和痛腳，話到口邊就留個三分吧！剩下的那七分就繼續慢慢地磨，總有那麼一天，痛腳不見了，也就是心無罣礙的時候了。
時間在陽光的流轉中飄逝，我看著日頭從前面繞到後面好幾回了，在這期間賀伯颱風來襲，全台損傷慘重，颱風過境時，狂風暴雨從港口直擊山上的我們，迎面的落地窗被吹成弧線，這扇可以俯看城市夜景的落地窗，原是這棟房子的最佳景點，卻在颱風中成為恐怖弱點。這之後，新聞裡紛紛擾擾，彷彿這世界上不發生幾件事，日子就無法渡過般，英國卸任王妃黛安娜殞世了，土耳其發生大地震沒多久後，台灣也發生大地震，原來庇護人們的家，卻成為恐怖殺手。地震時，建築物搖晃的聲音使人心驚，接續的停電，整個城市陷入黑暗。屋外不聞人聲，只聽得狗兒狂吠。在一片以為天塌下來的驚恐後，人們陸續走出房子，懷著劫後餘生之情，忘了剛剛才有的爭執，彼此撫慰關懷，攜手走向停在戶外的車子。在車上打開收音機嘗試聽取外界訊息，在外地工作的子女，也焦急的撥手機連絡家中，但卻難以撥通，懷著忐忑的心，擔心震央就在自己的家鄉。
地震後我只出現一點小裂縫，還是直挺挺地站立著，作為一間肩負護衛責任的房子，我很高興我能保護屋子裡的人們。看到電視新聞裡其他房子倒塌的樣子，還真是有點難過，原來選房子，不能只看外表，地基筋骨都很重要。
這段時間裡，我們這個區域也起了一些變化，左邊的房子完工了。數十間的小套房租給了工廠裡的夜班工人們，從此我們這區的夜裡不再那麼安靜了，晚上十點多，機車聲，上下班女工的聲音，讓這條小路更熱鬧了。右邊原是一間有著百坪院子的透天房屋，屋主以高價賣給了建商後也蓋起了小套房。密集的住宅單位使整條路因為停車問題而變得擁擠不堪。但，雖然人的世界是如此嘈雜不堪，屋後方，與學校相鄰的一片樹林裡，松鼠仍舊快活的跑上跑下，這是女人仍能透口氣的地方。她常常看著屋後的冬陽穿過葉落後的山黃麻樹梢打進屋子裡來，看著光影在地板上搖晃，為冬天帶來一點暖意。
也是這段期間，女子轉換工作型態，變得更忙了，她的先生也是。頂著科技新貴的光環，女子也曾一度迷離，雖然工作賺的錢越趨增加，這女子因此享有了在過往的年歲中不曾有過的奢華，他們去旅遊，去渡假，也放鬆心情去吃個小館。想著自己的父母辛苦一輩子，未曾有過稍微奢侈的享受，因此也帶父母去五星級飯店渡假，也出國旅遊，但玩了幾次下來，女子開始覺得無趣。因天性穎悟，她對於人類社會裡的各種奢華享受起了一種飽食後的膩煩，也對於人類社會自訂的禮節，以及由電視廣告引領的風俗潮流，她像看穿了小把戲般嗤之以鼻。她開始在生活中玩起了一些遊戲，喜歡假裝，假裝自己還像學生時代的樣子，過著簡單的生活，穿著簡便舒適的衣服，身上總是帶著不多的錢，在購物飲食時假裝有著小小的侷促。喜歡步行坐公車搭火車更勝於開車，喜歡浪費時間更勝於浪費金錢，她覺得這才是她的生活，也就是平民的生活，原來平民生活本自帶來一種樂趣，簡單樸實的快樂。
等公車時，不再像以前，非得時間到了才衝到車站。她總是提早出門，優哉游哉的散步到公車站。等車時，她也不會埋首在書頁裡，不理週遭事物，現在的她頗富興味地看著來來去去的人，看著花草，或仰頭看頭頂上巨大的刺桐樹，樹冠遮蔽一半的天空。這是一個清朗的冬日，陽光是如此溫暖而可愛，光坐在椅子上曬太陽就讓她興奮不已。
她回想學生時的純粹簡單快樂。在她還是一個研究生時，每個月的教育補助及研究費那麼少，還能存下錢來，而現在每個月的開支像漏水一樣，動輒是學生時代的七八倍。她記下每天的開支並把這些支出作分類，發現原來人擁有的越多，花的錢就越多。有了一間房子，就想要裝飾房子美化房子，就需要繳納各式各樣的稅金。有了一個空的衣櫥，就買了越來越多的衣服塞進去。有了一輛車，油錢、稅金、保險、維修保養樣樣不能少。怕車子日曬雨淋，還得花錢租停車位。有了手機就要繳電話費，有了電話電腦電視就要繳通訊費頻道月租費，她的人生就為了這些支出不斷的被切割，她開始思考擁有這些東西的意義。
我所在的這個區域，因為工業園區的擴張，變成了工業區的外圍。大量增加的就業機會，匯集了一些人潮，從各地來的單身青年男女住進了宿舍區，或是在這附近賃屋而住。離開父母，少了家庭的支持，一應生活都須自己打點，包括交友、感情、金錢、工作，凡此種種為這兒加進了一些聲音。暗夜的哭嚎聲，摔酒瓶的聲音，吵架的聲音，這些人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呀！女人想。一天晚上當她已入睡了，聽到求救的聲音，悶哼聲，她馬上從床上坐起，打開窗戶，對外呼叫，聽到機車加速離去的聲音，附近鄰居也起床關切，隔天才知隔壁棟的夜班女子遭遇襲擊，從此巷子裡的人警戒了起來，唯恐宵小再次進入。
進入21世紀，製造業也起了一些變化，又加上共產國家採取開放的政策，原來封在舊共產世界的人力被釋放出來，加入世界的大製造體系中，廉價的人力，廉價的資源使景氣循環波動不已。在一次的不景氣當中，作為主管的他接到上司的指令，每個部門要裁掉若干員額的部屬。為此他很是苦惱，他寧願減薪與大家共度難關，也不願採用這個政策。但他只是一個負責執行的小主管，沒有決策權。在他出國參加一次總公司舉辦的會議回國後，他跟她簡單的說明，她也了解。隔天，他向上司遞上了裁員名單，上司打開名單後，赫然發現他把自己列在名單之內，What a big surprise! 上司覺得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但坐在高位多年，也閱歷了不少人，知道這樣的事情必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也知道這樣的事會發生在什麼樣的人身上，對於一個渴想自由更勝於金錢名位的人，是無可挽留的。
做出人生重大的決定的確不容易，尤其是逆著人潮走，同事們竊竊私語，朋友們不可置信，家人憂慮，在中國人的社會，就算是各人的私事，也會有一堆的意見進來。但人生的路終歸還是要自己走，對此刻的他們而言，最大的快樂莫過於有選擇的自由，他們明白這自由得來不易，需要各種條件配合，也要付出代價。過往的時日裡，認真的學習，努力地工作，降低點物慾，減少一點需求，累積一點資財，還要因為過去的經歷，造就一點慧根，懂得放下，懂得平衡的人生。有時還要學會拒絕親人以親情加在你身上的各種期望，無止盡的要求。
當選擇到來，也是告別的時刻了。這之前，我與他們共度了地球轉了兩千多轉的光陰，他們走了，去到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此時，我只能想想，做個有價值的不動產固然好，但能做個自由移動的帳篷也不錯。